今天,黎老師七點半就準時站在學校門口,迎接上學的學生。這是值日老師要做的工作。
八點了,他看到遠處有一個個穿著校服的男學生轉進來,然後停下來,不停叫喊︰「快點!要遲到了!」男孩居然又往回頭走。黎老師起初不以為意,因為其他孩子正入校門,他被規定,不能離開崗位。
到了八點二十分,上課鐘聲響起了,黎老師準備關閘,回到球場的列隊中去。一個五年級的哥哥,牽著三年級的妹妹跑了進來,哥哥跑得很急,妹妹也被扯得快要摔倒。
「老師,等一下,還有我們沒有進來。」
是方才那孩子。「你為甚麼今天那麼晚,你不是一早就可以進學校嗎,我也看到你,你為什麼要往回走?」
「因為……因為妹妹走下階梯,便不願再走了。」
「妹妹,為什麼?」黎老師將目光轉到那個不知在剛跑步完喘氣,還是以為老師責罵準備哭的妹妹身上。
「……」妹妹講不出話,有點怕。
「叫你快一點,你看,遲到老師會罰我們,還會告訴媽媽的,我早就告訴過了,快點走就沒事了。」哥哥又一次責罵妹妹,看來是習慣了。
「當哥哥的,先不要罵妹妹,你要給她說話啊?妹妹,告訴黎先生,為什麼遲到了?」
「媽媽……媽媽,我看不到媽媽給我揮手……」
哥哥馬上補充:「每天媽媽帶我們上課,都會站在階梯上面,看著我們進學校了,才會回去的,因為最近那幾棵樹的葉子長出來,媽媽不也容易看到我們了。本來我已經帶妹妹到學校門口,可是她又堅持回到階梯下面,一定要看到媽媽和給媽媽揮手,可是媽媽應該以為我們進了校門,回家了。妹妹一定要等媽媽的出現,我又不能丟著她不顧自己一個上學,所以我又往回走,拉她上學了。」
「妹妹,是不是?」
妹妹忍著淚水,揉揉眼睛,點點頭︰「我怕見不到媽媽……」
「為什麼?」哥哥搶著說。
「每晚媽媽都看電視劇,昨天那個小女生的媽媽被老爺捉走了,永遠都不能回來了,那個小女生不停在哭,說要到處找媽媽,妹妹怕……」
這出電視劇黎老師也看,劇情確實如此。沒想到小女孩感情那麼豐富,這麼投入。
「妹妹,今天不是媽媽叫你起床的嗎?媽媽剛剛不是帶你上學嗎?那電視只是演戲,不用怕。你今晚看電視時,你就靠在媽媽旁邊,如果看完電視,你媽媽都沒有被抓走,到時你就要謝謝媽媽︰『還好你在我身邊,不然我就要變成那小女生一樣了。』,你有媽媽,哥哥有媽媽,黎先生有媽媽,每個人都有媽媽,不是嗎?」
「嗯……」
「現在大家都進課室了,哥哥也帶妹妺進課室,好嗎?」
「好!」
* * * *
丘副主任的其中一項工作,便是整理全校的上課日誌,日誌是紀錄每一個班級,每一個球場,每一個門口,的每一個時段的每一項事件。通過日誌,她可以知道二年C班在上個星期五早上第二節課的數學敎學情況,是否因為有些學生跟不上而拖慢了全班的進度,哪些同學需要要求那些學生家長要在家裏強化數學訓練;或者紀錄了球場的情況,有沒有大男孩打架,特別是觀察是否有疑似霸凌的跡象;或者紀錄遲到,防止不良少年騷擾學生等。
這個學校雖然不算很大,但單靠她這個副主任,肯定是看顧不了的。因此,每一位上課的老師和值日的老師都被要求嚴格填寫。日誌,是她唯一能以掌握整個學校每一天運作的方法。
本有一個主任的,前些日子退休了,校長本來想安排另一名(疑似有私人關係的)老師作主任,可是,那位老師還沒有正式接主任位置,只是去理順一個主任的工作,就已經打退堂鼓,「我可不想把人生浪費在這些瑣碎的東西上。」離職逃跑的前代主任這樣說。
丘副主任每天處理的資料實在太多,而且肯定做不來。在這間學校,主任就是校長的資料庫,校長只管開會︰甚麼敎育協會、兩岸四地是(+非)高等敎育會議、敎育局的非(+是)高等敎育委員會……招呼完一個會,又要去另一個會,處理好教育界的「人妓關係」,是校長大人的首要任務。至於敎務加訓導工作,便落在主任這個位置……不,是丘副主任的身上。敎長每次去開會的資料,都是丘副主任給他準備的。校長也深知離不開丘副主任的能力,所以,也曾向她透露︰「好好工作,學校裏沒有其他老師比丘副主任的能力更高,主任的位置只有一個,所以,好好工作,再努力一點,下次,你就是主任,然後你就是校長秘書,然後,你會是助理校長……」這幾個頭銜有甚麼不一樣呢?丘副主任沒想過,總之就是離校長更近更近一些了。
每次開完會,校長便將官方的精神指引,轉化為學校綱領給丘副主任去消化。每一個政策方針由丘副主任根據學校的實際情況,化為校方的規則,定了規則,全校的師生便理應跟隨,方圓成於規距。
這個「學校的實際情況」,就是由丘主任透過日誌去掌握。她今天和往常一樣,拿著原子筆在整理日誌,寫著寫著,下筆一劃又開始沒有顏色,舉起手搖了幾搖,再寫,又斷色。這支是原子筆看來與普通的無異,也是透明的筆桿,筆嘴和筆頂是藍色的塑膠,讓人一看知道這是一支藍色的原子筆。但只要稍為細看,筆桿的透明得來混濁而不清澈明亮,藍色的塑膠筆嘴握久了也會被轉得鬆脫下來。最要命的是,使用這根原子筆批改作業時,還沒有用改完一班的作業使墨水就會被用盡,不得不用另一原子筆來接著改。這些小事,校長不會理,學校的總務全權負責。採購只管便宜的就買,不管質量,丘副主任又管不了,因為,掌握實權可以管理學校的,除了校長,便是主任,而不是副主任。
丘副主任認為,作為學校的行政管理者,必須管好學校的精神面貌。為此,學生準時不準時上課,就是學校整體有良好精神面貌的先決條件。學生就不能遲到,如果遲到,就要家長有合理的解釋,否則,就是學生有問題,應該處分︰三個缺點一個小過,三個小過一個大過,三個大過,就應該開除出校。不處分的,就會讓大家有錯覺,覺得「在這間學校,犯規也沒什麼大不了」,因而鬆懈下來。好像購物累計印花一樣,在學校犯罪,也能以小換大。
但首先要監察的,是教師。如果首先鬆懈的是老師,丘副主任也當然不會客氣的。對付老師,就得客氣一些,儘管是使喚人,也得讓他願意動作。老師違規了,別說警告,就贈送他一張「溫馨提示」:「親愛的某某老師,溫馨提示您已經遲到累計多少次」「親愛的某某老師,溫馨提示您任教的班級已在測驗中不達標多少次」當然,和學生一樣,溫馨提示三次,可換得和行政親密對談一次。
例如黎老師,恭喜,他達陣了。早上第三節黎老師沒課,因此,丘副主任就把她叫了過去。
「黎老師,我想向你請敎一下,為什麼日誌上沒有早上那兩兄妹的遲到記錄?」
「我想他們應該不算遲到吧,何況妹妹是哭著進校門的,再算他們遲到,這不太好吧。」
「他們進來的時候,早會鐘聲已經響完了第三遍,任何人進來都算遲到,不是嗎?」
「他們早就在學校外面,只是小妹妹在鬧,哥哥要等她進來,我都知道的。」
「但是還沒有進來啊!不是嗎?」
「所以呢?」
「所以你應該記他們遲到啊!」
「這樣不好吧,兄妹因為互相疼愛,導致遲到,口頭批評就好。何況,他們本來趕得及入校,不是嗎?」
「對,他們有進來,可是在上課鐘之後才再來,不是嗎?」
「丘副主任,你的意思是……是想怎樣?」
「你自己說呢?」
丘副主任這麼一說,看來就是逼黎老師自己認錯了,可是,黎老師認為自己並沒有甚麼錯啊!自己站在門口值班時,那是「老師在值班」而不是「站崗」啊!老師當然有老師的權責,甚麼時候要體諒、諒解、原諒、叱責、處罰,當然是老師的職權。如果那一刻,將那兩兄妹遲到的事實寫到日誌上,交由這個丘副主任處理,她處罰就處罰,要見他們家長便見家長,其實做到這個份上,自己的工作也算做完了。這黎老師自己也落得清閒。
可是,將那兩兄妹交到丘副主任那裏,情況又會變成怎麼樣呢?黎老師當然知道。首先,那丘副主任處理事件的時候,妹妺脾氣已經鬧完,要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為自己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感性而過後埋單,這等於磨掉了妹妹的感知。如果依照一般程序的要求他們家長到來,這等於真的將他們的行為定性為犯規,因為在這裡的文化,沒事就不見家長,見家長必定是學生在學校出了事的,不是犯錯又是甚麼呢?這種事黎老師不是沒有想過,不過,如果直接把妹妹的一時感性定為犯規的話,以後妹妹就會不顧一切去要去滿足先被設下來的要求,不管合理不合理,因為,這樣是不會被罰的,是最安全的。
「丘副主任,如果要我把他們兩兄妹記成遲到,我真的做不到,他們真的一早就到了學校,只是妹妹稍為鬧一鬧,我認為安慰一下好了。」
「那麼,如果其他學生遲到,你也放他們進來,不把他們當成遲到嗎?」
「這要看情況…」
「黎老師,你知道嗎?這些學生的家長會投訴我們︰為甚麼這個小孩不當作遲到,而他家的小孩也一樣只不過是遲了點,就要被你當作遲到?學校的老師是不是針對某些小孩?到時,四目兩口,賴不掉的。」
的確,如果有家長投訴,說是你們學校只算一個學生遲到,另一個又不算,尺沒有放在 同一個地方量度,讓其他家長看到真的會比較麻煩。特別是很多家長直接向校長投訴,自己要向主任解釋再向校長解䆁。丘副主任沒有錯,她自己也不想承受這種和她無關,的不必要的麻煩。
黎老師腦裏閃過一個念頭︰丘副主任,今次算了,成不成。不,這是她家小孩向她的求情的語氣。小孩子是求情,黎老師想的,是希望想快點從這個對話中逃脫開來。
逃不了的。
「丘副主任,其實,你有沒有想過,妹妹那一刻是在想什麼呢?她只是想到自己的媽媽而已。是不是我們要讓他們再想想更多、更深、更廣的事情呢?」
「什麼意思?」
「例如︰媽媽揮的手,是大的還是小的?是光滑的還是粗糙的?左右擺動的手,是向妹妹招手,還是叫妹妹快點上學呢?媽媽的手是乾燥的,還是潤澤的?媽媽的手觸碰到臉上,和喝牛奶時嘴巴的觸角有甚麼區別?」
「黎老師,學校不是小社會嗎?學生不是來學校過群體生活嗎?遵守規則,公平競爭,尊重師長,友學同學,都是我們在整個社會上要遵守的啊。限期之前,你沒有交稅單或罰款,理由是在我現在在幻想。你跟誰說去啊?況且……」
「況且什麼?」
「你建議要做的事,應留是畫畫課,或是作文課的事吧。」
* * * *
是的,看來,丘副主任的行事,會讓整個工作變得更簡單一些。
每名老師桌子都有一份,《學生寫作創意計劃》的章程,要求每級學生就其年齡和條件創作,首段、內文、結尾要完整,必須在三百字以內,內容必須思想正面,而且要有創意,兩個星期後必須向校方推薦三名學生參加初選,同級第一名者會頒發獎盃,將代表學校參加校際比賽。
黎老師想也不想,就擬定了三個「思想正面」的同學去參加,即使不符合學校要求,名列前茅也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四點半,下課鐘聲響起,她把這個創意計劃,連同她今天的鬱悶一起放到書桌的抽屜鎖起來,步出學校,享受著洒在身上的夕陽,準備深呼吸……旁邊有一隻可愛的小手拉拉他衣服。
「黎先生,您看看!」
「妹妹,怎麼啦?」
「你看看,我媽媽來接我放學!」
黎老師摸著妹妹的頭,向著坐在門口正在揮手的媽媽走去。
袁志偉 Chi Wai Un
和別的孩子一樣你會更愛我嗎 Would you love me more if I behave like the other kids 粉彩/水彩色鉛筆/墨 2013 420 X 297mm
Facebook: 塞豆窿心事 | A look inside children’s minds (作品現正在牛房倉庫中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