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400名市民齊聚玫瑰堂前，以燭光集會悼念一隻被保安員劏來吃的狗，是本澳反虐畜運動近年幾次千人大遊行後的又一壯舉。身邊很多長期關心和參與社會議題的朋友看了，卻都覺得不是味兒：「有冇搞錯！政改、最低工資、家暴公罪化、桃花崗和疊石塘，又唔見咁多人follow？」然而，就我看來，虐畜和其他的社會議題，其實一脈相連；要搞抗爭，也絕對應該同氣連枝。
歷史學家丹屯(Darnton)就曾告訴我們一個發人深省的虐貓故事。故事發生在十八世紀初巴黎聖塞佛倫街的文森印刷廠內。話說兩個印刷店學徒常遭到老闆虐待出氣，又發現自己的伙食住宿竟不如老闆娘的愛貓小灰，於是兩人把小灰和附近的流浪貓一起捉住，召集印刷廠的全體員工，對貓咪進行公審，然後毒打一輪之後把牠們吊死。在那個時代，這類「貓大屠殺」在法國城市中不時以「狂歡節」的形式進行，從將貓燒死到肢解都有。丹頓承認這種事情會引起現代讀者的不安，但同時指出「最不透光的地方似乎就是穿透異文化最理想的入口處」，建議我們須從更宏觀的社會與文化視野去瞭解這場大屠殺。
把同樣的忠告套用在虐畜的問題上，我們就不難發現在不同的時代與文化中，自有不一樣的虐畜理由。美索不達米亞的君王，靠獵殺獅子來顯示自己的勇武；羅馬人在圍觀鬥獸場的撕殺中忘掉貧富懸殊的痛苦。到了十八世紀，工業化和資本主義雙雙萌芽時，「貓大屠殺」則成為工人報復資本家的方法。丹頓稱此過程為「複本」(copy)的製作：工人把資本家對自己的虐待，及自己想對資本家進行的報復，通通都「複製」到貓咪身上，「在資本階級的生活方式中，貓得寵如天之驕子。養寵物在工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折磨動物在資產階級看來也同樣不可思議。這兩種感受針鋒相對，貓夾在當中倒楣頂透。」丹頓如此總結到。貓咪當然是無辜的，但就工人看來，他們自己難道就不無辜嗎？
事實上，當社會權力不平衡時，仇恨往往是以轉移而非互相報復的方式進行。例如老公被老闆剝削得體無完膚後，並不會對老闆飽以老拳，反而會選擇回家痛毆老婆發洩，老婆則轉而痛罵兒子，兒子欺凌班上同學，被欺凌的同學最終可能就只能找沒反抗能力的流浪貓狗埋手。香港不久前震驚社會的屋邨虐貓案就是個好例子，記得當時曾有報章引述屋邨街坊，指其中一名虐貓青年出身自經濟環境不好的單身家庭；同時亦有專家呼籲大眾關注邊緣青少年的生活壓力。然而大部份媒體皆一窩蜂形容該名青年為「變態」、「冷血」，網民甚至紛紛在網上留下「咁嘅人冇得救，應該判佢死刑！」的言論。
也許，我們總習以為常地把虐畜歸咎於施虐者本性上的惡劣，是因為我們覺得不該替罪行「找借口」？可是理由不等於借口，還記得《悲慘世界》中的男主角嗎？他在被警長追捕時，不停辯解自己偷麵包是為了救快餓死的家人。可是，到最後，他仍答應警長會回去自首，他仍願意懺悔，因為他知道，即使背後有任何理由，犯罪者仍要承擔自己的罪責。所以，發掘施虐背後的社會理由，並不等於是為施虐者開脫。
那麼，為什麼我們要理解施虐背後的社會理由呢？原因是若我們不解決這背後的社會罪惡因子，罪惡將禁之不絕。例如在中世紀末期，偷竊的懲罰是把手砍掉。可是因為貧富懸殊造成低下階層的赤貧，上流社會又始終抱持著「有些人天生就是犯賤，喜歡偷東西」的信念，以致偷竊情況始終無法改善。同樣地，要解決虐畜問題，立法當然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可是即使真把虐畜者殺了，也只能治標，難以治本。而若無法治本，就難保小惡
會演變成大災難。丹頓談及十八世紀的貓大屠殺時就表示，「一旦擦槍走火，殺貓之舉有可能變成公開造反。」果不其然，在文森印刷廠殺貓事件後不到五十年，巴黎就發出了直捲歐洲的法國大革命，人們以最殘忍的方法去殺戮，而這次他們殺的不是貓，乃是人。
說到這裡，你大概會想到，很多虐貓的人，其實都是地盤工人、屋邨青年等出身低下階層，而吃狗肉的嗜好，也多見於小時候缺乏教育機會的「老粗」或暴發戶。當然了，你也可能舉一反三，說虐貓虐狗的富二代，也為數不少呀！的確，現代社會與十八世紀的法國很不一樣，今天階級壓迫已不再是社會矛盾的唯一主軸，也不再是只有窮人才會被社會折磨得人格扭曲。我們不再有肚滿腸肥的資本家，拖著穿金戴銀的波斯貓，命令管工用鞭子抽打工人了；也不再有荷槍實彈的軍隊，在堆滿傢俱的橫街窄巷與罷工工人互相撕殺著。然而抑鬱症今天卻成為最常見的都市病，不分男女貧富人人有，儼然是有待引爆的社會炸彈。這一切痛苦的幕後黑手是誰？是使人喘不過氣來的發展主義、扭曲人性的單極經濟體系、使人無法自我實現的落後政制所造成的嗎？大家都搖搖頭說不知道，也不想「扯太遠」。於是，當情緒爆煲時，再沒有「冤有頭債有主」的革命，大家反而選擇虐待菲傭和寵物，這些完全無辜卻非常就手的犧牲品。
虐畜議題之所以容易引起社會關注、動員群眾，是因為它赤裸裸地展示出暴力和痛苦。然而我們絕不應忽略它往往是由一連串看不見、摸不到的政治、經濟、社會和環境保育等結構性問題所共同造成的。人與動物的關係出現問題，往往是源於人與人的關係出了狀況。所以要關心動物，就不能不關心牠們和我們所身處的社會。虐畜與其他的社會議題，其實是同一個病態社會的不同病徵。因此要維護動物權益，就不能不涉獵其他社會弊病；要救國救民，也絕不應輕視動物維權的重要性。畢竟動物是社會弱勢中的弱勢，如果連牠們都得到公平的對待和尊重，公義社會的創建，就指日可待了。
＜殘酷的第一步＞／ HOGARTH
燭光悼念晚會（論盡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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