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求救的時候⋯⋯

半島裡外 藝文爛鬼樓

文:何老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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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5年01月29日 10:10

上一次求救的時候,是在好久好久以前,還是和家人住在高園街,從襁褓中就開始住的房子。

十五、六歲,和同學比酒量,昨晚回來已經醉得唏里嘩啦,第二天頭疼著起床,家裡一個人都沒有,媽媽應該去了製衣廠上班,我發現還沒有洗澡。熱水開了,呼吸,地板好滑,摔到了。

我大叫︰「媽媽啊~」

整個右肩完整地摔到地板,好像脫臼了。像電影一樣,熱水灑到身上,和著右腦殼傷口的血液,鹹鮮鹹鮮的,沖到溝口。

我不能動彈,媽媽不在,沒人可以救我,熱水灑了十分鐘我才能起來。

這十分鐘,很長。長到足夠胡思亂想︰

「就這樣血一直流,死了怎辦?」

「現在流血沒有很痛,還好。看來不會一下子就死,流多了是不是會沒有意識,然後身體變成又乾又白,昏沉的,沒有意識地死去?」

「媽媽中午回家時,我死了沒有?」

「如果死了,好像不用擔心過幾天老師提出的家長約談了。」

「如果這樣死了,是不是很醜?」

「不過還好,我自出生起(那時不到四公斤),就在這個浴室洗澡,29歲的媽媽抱著我泡在盤裏,聽說她第一次給嬰兒洗澡,手忙腳亂把我整個滑在水裏去,四姑媽說她馬上把我拎起來,救了我一命。媽媽那時哭慘了,以為出生沒幾天我就此淹死。」

「等一回媽媽回來時?媽媽看到我死在浴室,會先報警?還是在警察來之前,替我洗好澡?」

「到時,我知不知道她替我洗澡?」

「第一次她替我洗澡,就是差點把我淹死那次,我不知道。最後一次替我洗澡,我會不會感受到?」

「到時,我會不會知道她在哭?」

熱水在地板和我身體之間流動,地板好像變成了嬰兒澡盤。

痛苦呻吟,取代了嬰兒呦呦。

「如果媽媽現在從澡盤抱起我,多好。」

我一直只想到自己,沒有想到媽媽的感覺。

這很難想得到,她總是在罵我。包括︰

扒飯時,左手沒有拿碗,整個人趴在桌上吃。

坐沒坐相,抖腳。

英文總是不合格。

上課偷看書,老師打電話來投訴。

和同學打架。(那次我大聲凶肥仔麟,然後被肥仔麟打,然後他向老師報告說我打他,死肥仔麟他媽又向老師投訴,結果我百辭莫辯成了箭靶,老師在電話裏向我媽說總是我出手打肥仔麟,結果回家又挨一頓打。)

還記得這一頓打,好痛,使我馬上毛孔擴張。

還有令我惱恨的,就是要我去補習英文。不及格就不及格,我生活上又用不到英文。記得那天是魯班先師誕。那時,泥水匠人還會守著傳統休息,照例工會還會聚餐,在魯班廟有儀式,偶爾還會看到幾個葡籍工程師身影。爸爸想休息,不想那天給人家挖屎渠,媽媽勸他上班︰「多賺一個錢給兒子補英文。」小學四年級英文39分又如何,同學又不講英文,學些沒用的東西真煩!我一輩子也不要講英文!爸爸應該和我出去玩啊。

看來我這輩子都不講英文。在温水的澡盤裏,好舒服。

四姑媽孑然一身,無兒無女。每逢六一兒童節,四姑媽,媽媽,我,妹妹,都會去盧九公園,參加報社辦的園遊會。

四姑媽牽著我,媽媽牽著妹妹。

見到雜草的小黃花,四姑媽總是著我摘下,叫我送給媽媽,送給妹妹。通常我都只送給妹妹。從妹妹能去園遊會開始,我便要牽她上下課。她總是磕磕碰碰的,走得很慢。我不想負責她。媽媽說我沒用,連帶妹妹上課都不會,然後她就自己牽妹妹上學,我想去牽她另一隻手,可是她另一隻手拿麵包給妹妹吃。所以我不想再送她花,今年我送花給四姑媽和妹妹,即使妹妹一拿到花便放進嘴巴,浪費了我精心選的花,但是我就是不想送給媽媽。

水剛好到嘴巴,還沒淹到鼻孔,耳朵聽到溫水的流動,溫水流過臉頰。好親切。

後來媽媽換了工作,從製衣女工變成清潔女工,從此,她不是晚上九點下班,便是傍晚七點上班。也就是說,她一下班我便快要睡覺,或者我管樂隊團練結束回家吃飯後,碗留給我洗,她便要去上班。我每日與她共處的時間,不到兩小時。我受夠了,有一天足球比賽後中午回家,媽媽昨晚上完通宵班,睡得像死豬一樣,家裡沒有人煮飯。我受夠了,進房間去叫媽媽煮飯,她氣極了,一個巴掌打過來。

「要吃你自己煮。如果如果你生性一點,不用花錢補習英文,你妹妹不用留級,我就不用上這種班。你以為晚上在酒店清理別人的口水黃痰,是很輕鬆的工作嗎?!」

我不得不縮成一團,因為她拿著藤條不停打我。除了頭,手臂、屁股、腿,滿是鞭痕。我就是不煮飯,大家餓著就餓著吧。看來她氣得睡不著,也打累了,氣呼呼地去煮面。

這種班大概也不適合她上,沒多久她就生病,醫生查出了她子宮長了七夥像乒乓球大的瘤,必須切除。探病時間到晚上七點半,五點半下課到醫院已經六點多,我每天只能見她一小時。我沒有零用錢,因為爸爸這個月不工作,要照顧媽媽。

媽媽住院一個月,所以早上沒有人買菜。七點多回到家裏,家裏總是亂七八糟,沙發總是衣服推疊著,我不知道那些校服洗了那些未洗。餐桌堆滿不知誰喝過的水杯(還有啤酒罐),原來家裏地板很多塵,和零食包裝。

我被鄰床的正在打點滴的老婦吵醒,她不知道自己失禁,床上都是糞便,大聲吵著叫護士。我的被鋪得硬,當著風口的冷氣很冷,我應該不是被吵醒,我是被凍醒的。她的兒子張羅著衣服褲子給她換,她失禁還在傻笑,沾了屎尿的手抹到兒子的臉上,這個中年兒子不閃也不避,就任由她撫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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