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條河是否真正存在?」故事從新橋區一條已消逝的河流——蓮溪開始。至今有關蓮溪的記載資料不多且零碎,與蓮溪有關的事跡更是眾說紛紜,即使是新橋居民,亦未必人人皆知。而考察這條河流典故的人,必須不斷考證、旁敲側擊,才能漸漸信服此處百年前曾有河水流經。
一體兩面,手上資料或者不夠充足,對藝術家反而是自由的開端。從取材轉化成創作,這條「逝河」留下的空白就由想像力補上。藝術團體「歷歷在目」(Vividly)捉緊這條線索,以歷史考察的方式創作一系列與蓮溪及周邊事物相關的作品《物脈——逝河之下》,裝置作品涵蓋多種媒材,可視亦可聽。這系列作品最近在「藝文薈澳」本地策展計劃《東方花園後》展出,直至十月初撤展。
「歷歷在目」由兩位藝術家組成:本澳藝術家李沛榮及香港藝術家李淑雯。適逢在八月底,二人在講座上分享創作歷程,以田野調查、歷史考察及考古的方式,將在地典故與歷史記載,轉化為多樣的藝術創作。
近期在東方基金會會址展出的《物脈——逝河之下》共有七組作品,以不同物料和材質構成。藝術家從新橋區已逝及仍存的事物出發,製作出模糊真實與虛構間界線的「文物」,嘗試開展一次對地方歷史的感性發掘。

從無到有
拼湊一條河的樣貌
在網頁「澳門記憶」上有〈新橋蓮溪的消失〉一文,提到綜合記載,該河應長約五百米,是一條曾有自然水源、水質為鹹水的河流,推斷在二十世紀初期被填平消失。
講座上,李沛榮提及追尋蓮溪起源的難處在於資料過分碎散。對於這條河的長、闊、位置都有多種說法。團隊鎖定該河大概曾位於現時永樂戲院及渡船街一帶,上游或在三盞燈附近,末端直至沙梨頭出海。團隊的初衷是從物件的角度出發觀察新橋區的歷史,後來亦隨之發掘更多周邊獨特之處,包括現存的界石、石敢當和龜池等,部分更成為側面印證蓮溪真實存在的物證,過程愈發趣味盎然。
「基於蓮溪的各種故事,我們做了這七件作品,都是基於一些故事、或現有仍留下的、或已消失的東西(去創作),令到我們對這段歷史有感覺。創作中,我們嘗試由故事去感動自己,或者是由物料去學習歷史。」
《物脈》是受展覽方委託而創作,而相關啟發早在「歷歷在目」的舊作已有眉目。在一齣辯證港澳兩城關係的劇場作品《異步同曲》之中,其中一位角色努力回憶幼時在新橋曾見的河流,要求證卻了無起色,也就是蓮溪。二人指,這次新作可視為一次更細緻的延伸創作。


取材貼近日常 帶來活力
講座期間,團隊揀選兩個創作元素講解,分別是石敢當和界石。
在展場可見,有關石敢當的作品有兩件。在團隊考察研究過後,加入在地元素,他們搭建出有別於傳統全石製的「新式」石敢當。李沛榮介紹,石敢當是隨處可見的神明,多為石碑或石頭,專門放在交叉路口、橋頭、河邊等市民覺得煞氣為重的地方,在本澳數量不少。新橋獨有「石敢當行臺」,為一座小型廟宇,除祀奉石敢當外也曾是平民議事公所。內有石碑記有「此地路接蓮溪」,側面證實該河曾存在,該處應為橋頭位置。1
團隊新造的石敢當,用上水磨石、陶磚、鐵皮、骰子、燈箱等多種材質,逐層堆疊。問到如何挑選材質仿製「文物」?二人在日常生活中觀察取材,選用最平常易見的材料,再逐一測試,從中學習物料的特性。同時亦加入本地文化元素,例如新橋區有不少建材行,則放入陶磚、水磨石、水泥等,另用骰子、牌九等,象徵澳門的博彩事業,作品材質便變得混雜起來。


然而,材質選用並不墨守成規,亦以想像力靈活轉化。「歷歷在目」舉例以蠟取代石質的〈界石:水浸廟前〉。界石,即標示地界的石頭,本不應被挪動,但隨著城市發展,蓮溪廟附近其中一塊尚存的界石,現已被水泥淹沒過大半。在構思界石被淹沒、消磨的狀態時,團隊決定用上蠟燭,造出地面融化再覆蓋其上的意象。另一作品〈界石:未能獲取定位信息〉,則用到更貼近生活的電線和LED屏幕等物料,呈現一種親近日常的活潑感覺。
在展場中體積較大的作品〈逝河之下〉,則形象化地再造「逝河」蓮溪,其中有紙、不鏽鋼、LED屏幕等,持續流逝的人臉浮游其上。李沛榮提到,追溯歷史過程中亦有感,即使是新橋區的居民也很少提到蓮溪,甚至可能不認識、不記得曾有這條河。幾百年來,有關這條河的記憶、對於人們的意義,就如屏幕上的人臉持續流逝。



被權力搬移和命名的物件
訪談期間,李淑雯提到面對在地歷史敍事缺失所帶來的失落。這些已逝或尚存的物事,記錄著一個地區人們的生活型態,又有一段時間的地景和變遷,卻可能因為當時權力者重視的程度不一,而缺乏記載、保護和傳承,然後漸被遺忘。
李淑雯以其中一件作品〈總數:頑石68塊〉為例,說明物件如何被人為多次命名又移動,又是誰有能力去書寫這個城市的象徵。
〈頑石〉以紙質為主、外觀似是一個龜殼,仔細看,內部四個紅字寫著「蓮溪新池」。這件作品指代的是原位於蓮溪廟內,建於清代同治六年的一個池塘,用麻石砌成,善信在其中放生魚龜,又稱「龜池」。之後因故荒廢,曾被搬往大三巴附近,再輾轉間由澳葡政府轉移到白鴿巢公園內。


在物件被移動、保留或展示的過程中,背後無形的手是當時的掌政權力。李淑雯有感,一件物件所經歷的時光,反映歷史長河中濃縮的一段,但要研究者深究才會有所發現。就如「龜池」,經歷由平地上山又落山的過程,荒廢後由誰去處理,為何是葡人而非華人;而原來的用地後來用於發展,當權者的考量、重視什麼物件,誰能知悉,又能否干涉?
「有沒有人記得那條河,已經是一個權力的象徵,而誰有能力去書寫,描述這個城市的樣貌?」她又指,人能見證的歷史有限,僅僅幾十年,但物件留下來的有如一個時代中的脈搏,形成城市中變化的節奏。「這對於我來說是很吸引的。」
問到在澳查找歷史資料,困難嗎?二人則指,比起在香港搜集資料,相對有已整理充分的大框架,在澳門的搜集過程則困難許多。澳門的史料很鬆散,要先梳理出脈絡,再去逐一查找所需的素材。「但又好像以創作來說,可以發揮多些想像。」李沛榮指。
留下印象 啟發觀眾
「歷歷在目」亦經常提醒自己並不是真正在做歷史研究,比起嚴謹仔細,團隊的追求終歸是由創意主導。「我相信做歷史研究的人(手法)成熟很多,而我們的責任或者是我們想做的事情,就是由這些小小的hints(提示), 去想像一個角度,去切入那段歷史進行創作。」
團隊花了大批時間沉浸在研究中,不求觀眾全盤吸收及解讀,但如果觀覽後,記得「石敢當」、澳門曾經有條河,「我覺得觀眾知道有這段歷史,其實就已經OK了。他知道之後應該會記住,某一天在街上見到石敢當,會記起有人研究,他就可能會再去找(資料)。他又因為我們放下去的想像力,trigger(觸發) 了他的興趣。」
展場有藝術家為觀眾準備的「文物」資料集,枱上放置有數個資料夾,一一記載每件作品所用到的物料、蘊藏的故事和不為人知的意涵。有些是口耳相傳,亦有網絡流言,官方記載亦不缺。在蒐集整理並再造的過程中,真實與虛構的界線變得模糊起來,亦顛倒了本來只歸屬權力底下的民間話語權。

「歷歷在目」二人均由視覺藝術出身,期間投入戲劇創作,除了考察史料,亦編寫故事和對白,將所得資訊融合不同媒介讓觀眾吸收。
今次創作回到較靜態的裝置作品,李淑雯形容,二人均很清楚要減少投放的資訊,讓作品變得輕盈,多些空間讓觀眾接近,甚至有感是生活化。「想觀眾覺得它(作品)很好玩、很活潑」,用到電線、彈弓,均是日常可見。「我們想做一組有活力、關於歷史的作品,那個距離令你想知道多些,而不是很多資料要塞給你。」
兩城映照
「歷歷在目」過往的作品以跨時空敍事和多維度感官體驗見長,關注城市中的地質記憶、物種遷移和建築空間歷史等。遊走港澳兩地創作,近期在澳作品有《名園茶聚.遠舶之城》(2024)、《大堂巷七號睇樓團》(2021)等;在港則有由藝術機構大館委託創作的三部曲:以香港礦石史為創作靈感的《牆邊練習曲》(2021)、以物種流動及族群遷徙為題的《未境進行曲》(2023),以及浸沉式環境劇場《異步同曲》(2025)等。
二人在作品中多次探究香港與澳門兩座城市之間的聯繫,及至從港澳觀望世界,甚至殖民史的交錯,兩座城市相互映照。


李淑雯就分享道,現在被視為休閒城市的澳門,在香港開埠前曾是殖民者重要的參照地,以澳門已開埠的知識基礎幫助殖民者治理社會,改善當地環境。「英國人甚至曾討論,香港會不會變得像澳門那樣繁榮呢?作為一個香港人,知道這些對我而言的認知是很顛覆的。」
講到最新的作品《物脈》,李淑雯分享,查找新橋資料過程中發現,有報紙記載在香港開埠前,在澳門有很多出名的花園,白鴿巢公園亦是其一。部分當年已在歐洲絕種的鳥類,卻在遠東的澳門某花園中被保存下來,開埠後移到香港養殖。
「在香港出現之前,澳門曾擔任助力英國人的角色。」而白鴿巢旁、正展出作品的東方基金會,正是東印度公司曾經的據點。白鴿巢公園內有個苗圃,曾用於安頓部分由殖民者帶來的植物,再分散從澳門寄去帝國網絡的不同城市。例如有些茶樹從澳門寄出,但未成功。

談到下一步的創作,李淑雯指,因精力有限,團隊在創作新橋在地相關題材時只能著眼最有興趣的元素,例如界石或部分與宗教相關的題材,探索尚未結束。
她語帶興奮:「我覺得,想繼續去做這個(新橋地方歷史)系列,或者去做不同的區域。在這個區域裡,我覺得實在有太多事情可以做,是可以累積的。(今次創作)對於我們來說好像開了一道門。」
- 「澳門文化遺產」網站,被評定的不動產 (文物建築):MM049-石敢當行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