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奮(Frank Lei, 1962-2022),這位已故澳門攝影師與藝術家,不僅是澳門當代攝影與實驗藝術的先驅,更是一位透過鏡頭對社會現實進行深刻批判與反思的藝術家。其逝世後首個大型回顧展——《島嶼影誌——時代的超前記憶術》,精選了逾六十件(組)跨越三十載的攝影作品,涵蓋他在1990年代法國留學期間的創作,以及返澳後對這座變遷半島的深情凝視。展覽主會場設於東方基金會地面層展廳,並巧妙地劃分為「疏離中凝視」、「時間的肌理」與「島謠」三個主題展室,引導觀者逐步深入李銳奮的藝術世界,探尋城市發展中的隱喻與詩意。

一、攝影、記憶與「氣質」的召喚
為深入剖析李銳奮作品的深層意蘊,本文將以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明室:攝影札記》中提出的「氣質」(l’air)概念作為核心分析框架。巴特將「氣質」描述為一種難以言說卻能直擊心靈的影像特質,它超越了表面的「相像」,直指被攝主體不可化簡的本質與靈魂(巴特,1995,頁127)。這種概念為《島嶼影誌》提供了一幅獨特的「閱讀地圖」,開啟了觀者與過去、與城市深層對話的通道。巴特認為,攝影因其「此曾在」的屬性而不可避免地指向死亡,因為照片所呈現的對象確實曾存在,但此刻卻已逝去。然而,李銳奮的藝術實踐卻將這種對死亡的意識轉化為記憶保存與批判行動,使其影像成為一種「超前」的備忘錄,用以質詢城市與自我在未來的定位。
李銳奮的作品蘊含法式浪漫的細膩氣質,與巴特對攝影「氣質」的探索不謀而合,超越表象,直抵影像深處的靈魂。展覽的策展敘事本身,便巧妙地呼應了巴特在《明室》中對攝影本質的現象學探索歷程。巴特從對照片的普遍興趣(知面)開始,逐漸深入到那些刺痛心靈的細節(即「刺點」punctum,照片中意外觸動情感的元素),最終抵達對「此曾在」的深刻體悟,以及對其母親「氣質」的追尋。如果說「疏離中凝視」展現了李銳奮對自我與異鄉的內省,那麼「時間的肌理」則將這種凝視轉向澳門城市變遷的斷裂與犧牲。從記錄城市斷裂的批判視角,李銳奮在「島謠」中進一步探索記憶的永恆迴響,通過沉浸式體驗喚起觀者的地緣認同。這種結構上的對應,無疑加深了展覽的知識性與藝術性,為理解李銳奮的藝術提供了一個多維度的視角。

二、巴特的「氣質」:影像靈魂的顯現與攝影的本質
巴特對攝影的思考,始於對影像「本體」的追問,旨在探知攝影「自身」的本質特徵,使其從萬千圖像中脫穎而出。在《明室》中,他提出了一系列核心概念,共同構築理解攝影深層力量的理論框架,其中「氣質」作為影像靈魂的顯現,居於核心地位。
「氣質」:超越「相像」的靈魂顯現
巴特認為,「氣質」是一種超越「相像」(resemblance)的影像特質,無法被分解或證明,亦非單純的類比或數據。它是一種從身體通向靈魂(animula)的「過渡」,承載主體不可化簡的本質。在對母親照片的凝視中,巴特於一張模糊的「冬園照片」中尋回母親的「氣質」——一種難以言喻的善良與純真,超越表面的「相像」,直指其生命本質。他將「氣質」比作「光明的影子」,伴隨被攝者的身體而存在。若照片缺失「氣質」,影像便如失去影子的軀體,淪為貧乏的物理記錄,喪失生命力與情感深度。「氣質」使攝影有別於繪畫或數位影像,成為承載真實與道德精神的獨特媒介。
「氣質」與攝影的「馴服」:藝術家的反思
羅蘭.巴特在《明室》中批判社會對攝影的「馴服」,指出其通過藝術化或通俗化抹殺了攝影的「狂熱」——一種觸及真實與情感的獨特力量(巴特,1995,頁116-118)。李銳奮的攝影實踐則勇敢反抗這一束縛,與巴特的「氣質」理念形成深刻共鳴。在《綿綿不絕的海》中,他以緩慢的凝視捕捉澳門海洋的流動與城市邊陲地帶,呈現一種超越表層浪漫的哲學沉思。這一作品不僅記錄澳門作為島嶼城市的自然邊界,也折射出其在中西文化交匯中形成的獨特特質——從殖民遺跡到現代化斷裂,李銳奮的鏡頭將歷史記憶與當下變遷交織,喚起觀者對逝去真實的「刺點」。


李銳奮對「樸素、粗俗」題材的選擇,則進一步抵抗攝影的美學規範化。他聚焦澳門的廢棄建築與被忽視的街角,通過這些平凡影像維持「刺點」的震撼力,迫使觀者直面城市發展的倫理負荷。這呼應了蘇珊.桑塔格對影像消費的警示——她認為,過度美學化的攝影可能削弱其倫理力量,淪為被動消費的對象。李銳奮則打破觀者的審美慣性,將「氣質」提升為倫理與政治的媒介,使現代化進程中被掩蓋的代價可見可感。他的攝影超越美學探索,成為積極的社會干預,通過「氣質」喚醒觀者的責任感,突破「馴服」的桎梏,為澳門的文化記憶注入持久的生命力。
三、展覽敘事中的三重「氣質」剖面:李銳奮的澳門凝視
《島嶼影誌——時代的超前記憶術》展覽的策展團隊,巧妙地將李銳奮的創作軌跡劃分為三個展室,分別為「疏離中凝視」、「時間的肌理」與「島謠」。這種三重結構不僅回應了李銳奮的創作時間脈絡,更暗示「氣質」在不同階段的遞變與昇華,為觀者提供了一條反向的現象學時間軸。
疏離中凝視:邊緣視角的「氣質」預言
展覽以李銳奮留法時期的「疏離中凝視」系列開篇,通過低照度黑白影像,捕捉巴黎街頭的暗角與夜行者的孤寂,流露出漂泊與疏離的特質。這種早期的心境不僅是他異鄉求學的寫照,也為其後的創作奠定基調。回到澳門後,他將這一疏離視角轉向急速變遷的城市景觀,運用長片幅攝影展現時間的綿延,揭示殖民歷史與現代化衝突下的身分迷失與文化斷裂。這些影像不僅記錄了澳門中西交融的獨特地貌,也通過疏離的凝視,喚起觀者對城市變革中被忽視的邊緣空間的關注。這種先見的藝術直覺,使李銳奮的作品蘊含對澳門未來命運的深刻預言。
這種疏離感成為李銳奮凝視澳門城市變遷的獨特視角。他並非以旁觀者的姿態,而是以一種內在的、卻又保持距離的凝視,去捕捉城市發展中的隱喻與詩意。這種凝視,如巴特所言,是攝影師在凝視這個時代的共生與消亡的印證,為歷史寫下的註腳。這種預先感知的能力,使得李銳奮在早期作品中便已蘊含對未來主題與藝術走向的深刻預見。他的「氣質」並非僅僅反映當下的情感狀態,更是一種先見的藝術直覺,預示著他將如何以邊緣視角,深入探討澳門社會的深層變革。這種預言性,使得「超前記憶術」的概念不僅體現在作品的內容上,更延伸至藝術家觀察世界的方式本身。


時間的肌理:斷裂與批判的印記
第二展室「時間的肌理」,聚焦於李銳奮返澳後對澳門社會變遷中逐漸消失風景的紀錄。透過馬場區、荔枝碗船廠、橫琴等系列作品,他刻劃澳門城市現代化進程中的斷裂與犧牲。例如《馬場區》系列中晾衣繩搖曳、孩童追逐、殘缺小屋,構成一種近距離的時間感。而《路環荔枝碗船廠》系列則將木造船塢與破舊漁具凝固為即將消逝的遺跡,提示著「發展」背後的犧牲。這些影像不僅記錄澳門城市化的過程,也折射出澳門作為中西交融之地的獨特文化景觀——從這些過渡性的建築遺跡,到快速湧入的現代商業符號,李銳奮的鏡頭捕捉了這座城市在全球化浪潮中的身分掙扎。
這些作品中的顯現為一種批判性的「時間傷痕」。長條幅城市風景作品,如《融和門海邊》、《東望洋炮台遺跡》和《林茂堂》,將殖民管治末期的街景拉展至觀者必須仰視的尺度。晨霧中矇矓的海岸線、城牆斑駁的石紋、雜亂的排屋遺址,這些細節構成巴特所言的「刺點」——它們像箭矢般穿刺觀者的情感。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實際空間今日多已被高樓與商業廣告取代,觀者在展場中仰頭觀看這些影像的動作,便成為對「時光斷裂」的身體見證。這種視覺上的衝擊,使得「時間的刺點」在此被具體化,它不僅是畫面的細節,更是對過去不可逆轉之逝去的深刻體悟,引發觀者對城市變遷所帶來的失落的共鳴。李銳奮對邊緣社群與「樸素甚至乏味」題材的關注,也與蘇珊.桑塔格對影像消費的警示形成對話。桑塔格曾指出,攝影對世界的認識是局限的,儘管能激起良心,但最終絕不可能成為倫理或政治認識,並警示人們不要因攝影的美化功能而墮入美學消費主義。桑塔格警示攝影可能淪為美學消費,削弱其倫理力量。李銳奮則通過聚焦澳門的廢棄船廠與老舊街區等「乏味」題材,打破觀者的審美慣性,迫使其直面城市發展的代價與邊緣社群的生存處境。


島謠:沉浸與永恆的迴響
第三展室「島謠」以李銳奮的環繞裝置《綿綿不絕的海》(2002)與梁祖賢延伸創作的《數雀仔雀仔飛》共同構成,營造出一個被海岸線包圍的聲像容器 。270度的投影與低頻浪聲,創造出一種沉浸式的觀展體驗,迫使觀者以身體去感知澳門的島嶼性:陸地有限,記憶回聲無窮。這種環繞不僅喚起觀者的空間記憶與地緣認同,更象徵著澳門作為「邊界島嶼」的空間想像,一個被記憶與歷史包圍的視覺容器,同時也是一個等待定位的文化自我。
這種沉浸式的「氣質」將巴特對攝影指向「死亡」的意識,轉化為記憶的循環與永恆的召喚。巴特認為,攝影的「此曾在」必然指向逝去與死亡,帶來一種「災難」的感受。然而,李銳奮透過環場海景,將這種對死亡的意識轉化為折返的海浪,讓記憶在此循環。這是一種藝術對抗死亡終結力量的展現,它使得逝去的瞬間不再是終點,而是轉化為一種持續不斷的迴響,呼應李銳奮對自然及地方保育的強烈呼籲,以及他對人類與非人類生命共存的深切關懷。為觀者提供一種獨特的途徑,去處理時間的流逝與生命的脆弱,將「此曾在」的悲愴轉化為一種永恆的慰藉。




四、「超前記憶術」:影像對未來的道德託付
《島嶼影誌——時代的超前記憶術》的展覽標題,本身便是一個核心的詮釋概念,它將李銳奮的攝影實踐提升為一種對未來記憶的「預置」。這不僅僅是保存過去,更是為未來預存感官線索,在當下即為未來製造回望的底片。
李銳奮的藝術遠見,體現在他對影像「過度消費」與「快速遺忘」的預見。在數位攝影尚未普及、影像不像今日般泛濫的時代,李銳奮已敏銳地關注攝影在社會上的功能與角色,思考攝影技術與影像生產的關係。他預見影像將被過度生產並迅速被遺忘的趨勢,因此他選擇聚焦於那些「可能最先消失」的對象——例如木屋、船廠、濕地。這種主動為城市製造「時間膠囊」的行為,是對未來世代的一種道德託付,旨在確保後人能夠回望那些在快速發展中可能被抹去的城市肌理與文化記憶。這種「超前記憶術」的實踐,超越了單純的藝術創作,成為一種對社會變革的深切關懷與預警。
在這一語境下,「氣質」成為一種關鍵的「情緒密度」,引導觀者在美感與刺痛之間游移,從而避免滑入被動的影像消費。蘇珊.桑塔格曾指出,影像永遠不足以建立倫理或政治認識,但它能喚起自省。李銳奮正是利用那份難以言詮的情緒密度來激活觀者的主動性。他以美學包裹批判,以詩意召喚責任。這意味著,他的作品並非直接給出答案或解決方案,而是透過影像中蘊含的「氣質」,觸動觀者的心靈,促使其進行更深層的思考與反省。這種藝術手法,使得李銳奮的攝影作品成為一種強大的文化力量,不僅記錄過去,更為未來的城市發展提出倫理上的詰問。這種「超前記憶術」所蘊含的道德前瞻性,使得李銳奮的藝術遺產成為澳門文化身分認同的重要基石,提醒著人們在追求現代化的同時,不應忘卻那些構成城市靈魂的「氣質」元素。

五、尋回澳門的「本真氣質」
李銳奮的《島嶼影誌——時代的超前記憶術》回顧展,以其獨特的策展視角與深邃的藝術內涵,為我們呈現一幅澳門城市變遷的「氣質」畫卷。透過「疏離中凝視」的預言性、「時間的肌理」的批判性,以及「島謠」的超越性,李銳奮的作品多面向地捕捉了澳門的城市靈魂與文化記憶。他的攝影不僅是視覺紀錄,更是對城市深情書寫,對邊緣社群的同理,以及對環境保育的強烈呼籲。
羅蘭.巴特所言攝影本質的「此曾在」,在李銳奮的作品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他的影像凍結時間,承載死亡,卻也同時保留記憶,使得逝去的瞬間得以延展並託付未來。這種「超前記憶術」的實踐,使得李銳奮的攝影作品超越了單純的文獻紀錄,成為一種對未來世代的道德託付,提醒著人們在快速變遷中,不應忘卻那些構成城市靈魂的「氣質」元素。
最終,李銳奮的攝影作品宛如一盞在歷史與現代間搖曳的燈,指引觀者穿梭於時空交錯的幽微光影中。它提醒著我們,澳門的本真靈魂並非僅存於古蹟或旅遊奇觀,而是沉澱於那些攝於「尚未消失」的瞬間,潛伏於街角與空氣中的低語。在城市化進程中,我們應當聆聽這些「低語」,尋回屬於澳門的「本真氣質」:一種不願被歷史掩埋的呼吸,一種在變革中仍能堅守的文化根基。李銳奮的藝術遺產,為澳門提供一個重要的文化錨點,引導未來的世代在變革的浪潮中,依然能夠與這裡獨特的歷史和文化身分保持深刻的連結。在當今澳門繼續邁向現代化的進程中,李銳奮的影像遺產提醒我們,唯有珍視這些低語般的「氣質」,才能在快速變革中守護城市的文化根基與人性溫度。


參考書目:
- 羅蘭・巴特,許綺玲譯(1995),《明室:攝影札記》,時報出版社。
- 蘇珊・桑塔格,黃翰荻譯(1997),《論攝影》,唐山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