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ck

發掘、見證、呈現質感 訪《漂亮朋友》耿軍、張志勇與薛寶鶴

左起:耿軍、張志勇、薛寶鶴(林碧珊攝)

內地導演耿軍、新科金馬影帝張志勇與演員薛寶鶴從北方遠道而來,抵達這個悶熱潮濕的南方城市,一行人為「澳門國際酷兒影展」(MIQFF)帶來開幕電影《漂亮朋友》。他們身穿電影周邊T恤,背著印有角色大頭插畫的帆布袋,先是參與映後分享,隨後為影迷在海報上親筆簽名,身體力行為電影宣傳。

三人聚首接受訪問,熱絡地互相提點與照顧,跟電影中所呈現的冷峻和疏離感截然不同。好哥兒們來自同一故鄉東北鶴崗,也是耿軍多部作品的拍攝地。縱使那裡不靠近海洋——多年來他們相互激盪,如同大海沖刷沙石,磨礪出獨特的創作質感,洗刷出的結晶都反映在電影之中。

那是各種的質感:一個人、一群人、一個群體,乃至一座城市獨有的質感。這些特質真實、具說服力,對耿軍而言至為重要。

城市的質感:「我看到鶴崗像倫敦、像巴黎」

《漂亮朋友》是耿軍的第五部長片,也是他首度挑戰創作愛情電影。劇情圍繞一個中年出櫃的男人張志勇,他四出尋覓有緣人,遇到情場失意的徐剛,兩人一拍即合。另一邊廂,一對女同志戀人懷著成家的夢,打算向一位理髮師借精生子。

電影大熱入圍金馬獎八項大獎、奪下「最佳男主角」、「最佳攝影」等獎項。面對殊榮,耿軍只淡淡地說,沒有什麼「高度」可言,一部作品代表著一個階段,有點成績、大家喜歡,團隊就為此高興,專注創作更重要。

《漂亮朋友》劇照(MIQFF提供)

創作二十多年,耿軍摸索出自成一派的電影美學。前作如《輕鬆+愉快》、《東北虎》、《錘子鐮刀都休息》等,混雜犯罪主題和黑色幽默,配以荒涼破落的村鎮地景,時而佈滿白雪,色調灰暗,這是他作品出現過的東北印象。

到了《漂亮朋友》截然不同。「每拍一次電影,都不是在之前的拍攝裡邊重新起樓。所以這是全新的創作。」耿軍戲謔地說,拍攝《漂亮朋友》期間看到片段,鶴崗有時竟拍成了倫敦、有時像是巴黎。全片黑白,有時人物吞吐的煙霧又如幻似真,一時忘了戲裡那是東北小城。

「我希望能通過新的創作打破那些固有的、那些認識的東西,儘量不要概括一個地方,而是真的去接觸那裡的人。真正的認識那個地方。以拍電影來傳遞情感和溫度。」

鶴崗是個礦區城市。正因為好幾部為耿軍打開知名度的作品都在鶴崗拍攝,外界稱他創造了「鶴崗宇宙」。對他而言,重要的仍是生活其中的人。他拒絕為鶴崗定型,認為鶴崗是個多變的小城市,「鶴崗的可塑性特別強。」有它獨特的美感和多元,一如在其中生活的人們,他從小到大身邊的玩伴。

他打趣道,在自己的小城市裡拍攝,就如身處樂園。劇組若是遇到什麼問題,只要一個電話就有熟人幫忙解決,走一陣子就能回家洗澡、吃飯。

耿軍(林碧珊攝)

愛情的質感:「四十多歲拍純愛電影特別有意思」

「同性愛情和異性愛情都是愛情。」

《漂亮朋友》是一部「純愛電影」,也是這部電影的起點。銀幕上角色接吻、擁抱、裸身跳舞、一起做餅,主題配樂不時響起,漫出一股悠然愉快的情緒。若能透過電影重覓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連結,是耿軍拍攝這部戲的初衷,希望觀眾看畢更相信愛情。

故事原型受到耿軍一位熟人大哥啟發。二十多年前,中年出櫃的大哥沒那麼幸運,先是一段失敗的婚姻,出櫃後開始尋覓同性伴侶,卻遭受旁人的白眼與歧視,最終黯然離開城市。

耿軍謂,當時社會較為封閉,對同性戀較陌生。時移勢易,人們逐漸擴闊認知,似乎更能接受這回事。他則是把故事轉化成愛情喜劇,讓「純愛」走進觀眾的心,要對愛情保持樂觀。

《漂亮朋友》劇照(MIQFF提供)

「四十多歲的人一起拍純愛電影,這件事對於我們來說特別有意思,因為幾乎不可能完成,但是越挑戰越有意思。」他甚至和演員說,演完《漂亮朋友》後,相信他們接下來再演什麼都能演好。

由異性戀成員為主的劇組,要拍攝一部同志電影,必須在前期做不少準備,各方面更貼近性別多元群體的所見所聞。

當時耿軍只是一心以愛情為主軸創作劇本,順勢打開對同志生活的認知。到了劇本圍讀時才認知仍有不少盲區,必須與演員、攝影、製片多人一起討論和校正。透過圍讀和反覆檢視劇本,演員得以理解和感受角色內心愛情之路的模樣。

僅是劇本籌備期就花了兩年。在設計角色時,耿軍就向演員說過,故事裡的張志勇不只是張志勇,還能是徐剛、薛寶鶴,隨時切換——不只自己的角色,更要求演員熟知其他角色,靈活根據每個人物設計自己角色的心理狀態。

耿軍安排演員觀察和接觸身邊的同志,試著理解他們的情感和快樂,把它寫下來。薛寶鶴恰巧也在生活裡遇到一個與自己角色很相似的人,是個積極的「愛情行動派」。這一切都幫助他們更理解角色。

愛情是主軸,鶴崗成了戀愛的城市,人物沉浸在情感的互動中,城市變得浪漫,特寫鏡頭更多、更柔和,「這是人跟環境的互動。」是耿軍為《漂亮朋友》下的註腳。

人的質感:「每個個體都沒法概括」

有意見稱耿軍拍的是底層人物的生活,他絕不同意。

他拒絕對東北人的固定想像。一時可以拍百無聊賴的混混、騙子,這次也可以拍苦悶地坐在二手電器行裡聽音樂的文藝中年。

「當我們認識具體的人的時候,你就會發現我們會談論中產、底層,那有人說自己是高層嗎?那這個層哪來的,難道只有中產和底層嗎?高層在哪?這不成立,這是一個簡單的概念化、概括性的,但每個個體都沒法概括。」

一路把耿軍的作品看下來會發現,一開始再「素」的素人,演到後來都成為神情細膩的人物和角色。

當張志勇憑著《漂亮朋友》裡「張志勇」一角奪得金馬獎「最佳男主角」時,耿軍上台代為領獎及致辭:

「我和張志勇是兒時玩伴,我們的城市是一個礦區。長大之後,我們一起拍電影。一開始在我的電影裡試著表演的時候,他並不自信,總想避開自己受傷的眼睛和手。

我告訴他,千萬不要迴避,這是你獨有的質感和特點,你是一個最獨特的演員。」

張志勇(林碧珊攝)

自八歲起,耿軍就與張志勇是玩伴,但不只他,這群朋友還有徐剛、薛寶鶴,甚至更多互相稱兄道弟的友人,一起成長、玩耍、討論創作,成為他的固定創作班底。他們是普通人,有著全心投入生活、渾然天成的質感,每個都獨一無二。職業與業餘,沒有孰優孰劣,他們只是一起在電影裡玩耍成長。生活中的熟稔也有助於他們在創作時更深入地溝通,探討不同角色和創意。

朋友平日都叫耿軍「哥」,他自己也對身邊朋友多了一種「家長式」的管教。見證這群演員成長到中年,逐漸累積經驗和自信,耿軍為他們而自豪。

張志勇因為耿軍而入行。接觸藝術、從小一起聽搖滾,認可並崇拜著耿軍作為一個導演的成就和創意。如今張志勇已是金馬影帝,他淡淡地說,得獎後自己更需要沉澱,不能辜負觀眾,日後能接到讓大家熟知的角色、好的劇本、和好的導演合作,回報大家的喜歡和認可。

這群兄弟混在一起的時光比與家人相處還長。薛寶鶴想起回家的時光:「我們在一起玩,探討創作、探討家庭,或者有時候吃點好吃的,上山裡面轉著圈。溜躂溜躂、看看風景。」

他笑言,拍別的戲可以只單純做好表演,但與耿軍這群朋友拍戲則要身兼多職,有時張志勇買飯、徐剛開車、找景,做力所能及的事,像在共同創作,心態更鬆弛。

演員薛寶鶴(林碧珊攝)

「我們並不會覺得這是工作,而是非常好玩的事。換句話說,我們這些沉浸在生活裡的人,能接觸到電影就很幸福了。做一些跟電影有關的事,是我們年輕的時候不太敢想的。現在既然耿軍做這個事了,我們又特別喜歡,就一起做一份。」薛寶鶴說。

訪談當天,三人在影展會場周圍走走看看,玩鬧時的熟稔程度,像是一家子人。遇到可愛的卡通形象,一起拍照打卡,來參加影展就是一場和好朋友出門遊玩。

電影的質感:「我描繪的是廣大層」

假如當初沒選擇拍電影——一如他前作裡的使點小聰明的混混——可能今天的耿軍是個「混的」,「如果是合法呢,就是還在混,不合法早就抓進去了,對。就是不法分子。」

耿軍所寫的劇本是嚴密的、設計精良的,《漂亮朋友》的對白充滿文學氣息,金句連發,「自由的四周只能是自由」、「配合這個詞真他媽噁心!」「活著就得整點浪漫!」拍完愛情片,他笑言,想拍武俠片,兩者都是華語男導演的夢想。「都要試一試,但是不知道能不能完成。」

他相信創作者只要有自己的語言、特色,其餘風格就是由審美決定。說到喜歡的作品,他是個電影雜食者,山田洋次、伊斯特伍德(Clinton Eastwood)、東西方的作品,只要拍得好都喜歡。

談到自己的作品,耿軍拒絕以任何方式概括一個地方的生命力,甚至銳意擺脫「鶴崗宇宙」的濾鏡,每部前作都形象不一:

《輕鬆+愉快》是一部以「互害」為主題的時代輓歌;《東北虎》是以復仇為主題的悲喜劇;《錘子鎌刀都休息》是有關荒廢的預言;再往前數,《青年》以殘酷青春為題,是一班年輕人為了愛、金錢、友情而受傷、死亡的故事;《燒烤》拍出了在人生狀態中的膠著狀態。

如他所言:「我覺得我寫的是廣大層,我們那片土地的人就這樣了。我真實地描繪了我自己的不同層面,同時又描繪了我熟知的人群的樣子,我不只描繪我自己,描繪我自己沒人看,我描繪的是廣大層,更多的人是『這個樣子』的,也是我熟悉、漸漸熟悉的。」

對於電影,他將不停往前探索未知和人性、對於世界的未知。「這就是每一個有追求的、電影人的夢想。」

由於銀行戶口暫時停用,收款現僅接受現金或 Patreon 訂閱支持,感謝理解。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