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1930?──《KANO天下嘉農》,戲院神遊

2014-05-09 何以戀殖 專題報道

文:川井深一

網址:https://aamacau.com/?p=8221

時間:2014年05月9日 10:10

殖民地關鍵字

  請給我你腦中出現的三個殖民地關鍵字。

  「嘉南大圳、梅花鹿、神木。甘蔗、稻米、醫生。賴和、楊逵、呂赫若。日式宿舍、西來庵、棒球。劉興欽、棒球、水庫。二峰圳、豐田村、高砂族。保正、日文課本、總督府。米糖、人口普查、後藤新平。阿嬤、上日文、鐵路。莫那魯道、良好治安、國民教育。警察制度、皇民化運動、原住民。昭和六年十一月十八日、木屐、阿嬤的名字。新劇、賴和、林百貨阿嬤。王香禪、連橫和寶美樓。蔗糖,天皇,櫻花。……」這是十五位臺灣朋友的回應。它們來自一樣的時代背景,但是對另一個生命個體來說卻宛若平行時空。這四十五個詞彙,卻各成故事。
  
  家中豬花桑到台南藝術大學探訪正就讀研究所的女兒,扔下行李,跟孩子借了摩托車,一路飆到烏山頭水庫。我在澳門給他倆老打電話,豬花媽說爸爸現在正興奮,他跳進了烏山頭水庫游泳。我有點擔心,這也太衝動了吧,烏山頭人煙稀少,遇到危險怎樣是好?問豬花媽水庫附近有人嗎?母親只道,有呀,八田與一就在旁邊。八田與一,他誰呀?(那是豬花爸的殖民關鍵字嗎?)

總統府

  前陣子被拖進澳門大會堂看《KANO》,由魏德聖監製,馬志翔導演,講日治時代,嘉義農林一支棒球隊打進甲子園的勵志故事。「是懷舊電影吧。」帶著這樣的疑慮走進影院,因為可能不太賣座,所以被大會堂丟在二院放映,我得爬上幾層樓,穿過最大的二院,宛若戲院老鼠,方能找到自己的座位。

  果真。出來後聽到路人談論:有人讚好,也有人批評為戀殖之作。故事背景是觀眾才剛剛路過的1930,即是魏德聖上一部《賽德克‧巴萊》裡「野蠻」與「文明」政權對抗最激烈的那一年。電影裡,嘉農學子們正實踐棒球夢的同時,那邊廂進行著同化政策:水電、教育、農業現代化。土地、稅制、農業技術與管理等矛盾重重,爾後更進入衝突激烈的皇民化時期。家在屏東的外曾祖父,稻田轉植為資本家為導向、為製糖服務的甘蔗田;同時,島嶼對角線的宜蘭,我那佃農之後的祖父,因私宰豬隻而被監禁入獄。以偏頗資本或殖民走向的法律,向權力的弱者進行「現代化」的規範性壓迫,讓賴和《一桿稱仔》裡的秦得參活得「真正慘」(諧音「秦得參」)。無盡的土地勞動和貧窮,是我農民背景的家族記憶中,與那個時代的惟一連繫。

  電影有時的確是一部時光機,卻無需負擔觀眾走往每一個真實。《KANO》呈現的時代美好(書店、棒球、純愛、收音機),不是田野的再現,但不難說另一種庶民生活的渴望。在臺北放送局的推廣下,每十戶一台收音機的普及率,身在農地的家中先輩也歌唱,由古倫美亞唱片(コロムビア、Columbia,-1945)發行的《望春風》、《雨夜花》,還有《桃花泣血記》的七字歌仔調,收聽臺日語新聞,在奉公時間跟著天皇打掃庭廚做做健康操,並在1945815日收聽天皇「玉音放送」,宣告戰敗、節目倒閉。一邊的造神運動結束,另一邊正興起。儘管報刊媒體不甚普及,我那不識字的家族成員,必也在《台灣日日新報》的大眾傳述中,得到逃犯廖添丁的軼事,參與了這一特殊的陰神信仰的創造。

 《KANO》不帶我走向有我父祖輩的真實,但也扔了一些線索,讓我知道他們坑坑疤疤的經歷裡可能有過哪些背離那個時代的希望。

圖片來源:《KANO》官方臉書

圖片來源:《KANO》官方臉書

影像、劇場。在地藝演,拿回說故事的權力

  身為觀眾,有人看到體育精神,有人看到多元融合,也有人「敏感地」察覺到「戀殖」情懷,認為它矮化臺灣(或華語文化)的主體性。《KANO》呈現了電影創作者對時代理解的一種可能,魏德聖和他所在團隊,讓華人電影能跨越漢語、時代、族群,也重新得到了說故事的權力。「戀殖」批評不會是由故事發生者自我上綱,「懷舊」者不若西川滿(日治時期台灣日籍小說家,以異國情調書寫台灣風土和歷史,那種侵入式眼光才可謂「戀殖」)寫的是異國,而是自己的鄉土。

  臺灣的在地創作,是不是也有這樣以小的人物、被忽略的事件重述歷史的趨向?台南雞屎藤新民族舞團近來一改民族舞樣貌,以舞蹈訴說在地故事。去年和母親於劇場欣賞《昭和摩登.府城戀歌》,看他們為日治時期林百貨第一代「櫃姐」(百貨服務專櫃小姐)填寫人生風華。這是雞屎藤《府城三部曲》其一,故事的從清代五條港藝妲說起,到戰後臺灣,是家族記憶,也紀錄城市經驗。

  猶記少時,與雞屎藤的行政總監陳慧勻和導演胡紫雲女士在大學路上的肯德基,讀日治時代,由張文環原著,林搏秋改編的《閹雞》,我們想像1943年「厚生演劇研究會」在台北永樂座演出時,因為皇民化打壓,導致「演出中途斷電」、「台灣民謠首演後被禁唱」。在讀劇的過程中,我們不專業地為「厚生」跨時空反抗,想像民眾可拿燭火、手電筒射向演員,在舞台上被禁聲的民謠由觀眾自發演唱等。

  後來,陳慧勻研究新劇,並與其生命中重要的夥伴胡紫雲(及林子恆、楊雯淇與張巧君)共創劇團「台灣遊藝行」。「雞屎藤」再現庶民記憶,「台灣遊藝行」則以劇場作為反抗與社會介入。

  「懷舊」對我們來說是什麼?曾經存在的活生生肉體,深刻鮮明的身體片段經驗,成就今日的資本──對社會議題不停斷的檢視力量。

原來你的關鍵字無關殖民

  反射動作般,從腦裡翻查自己的殖民關鍵字,我出現的是賴和、楊逵、廖添丁、伊能嘉矩、戶口制度、現代教育、鐵路、我阿嬤、被阿嬤喚作太郎的伯父、正義伯公的名日文發音。有的來自閱讀的間接經驗、有的來自信仰、有的來自家庭。讀者或許可以根據所「選購」的史觀詮釋殖民為何,但作為「被殖民者」的土地經驗、家族記憶卻無法靠講述單一故事完成,它們真實存在,無論政權如何轉換,都是我的一部分。

  電影裡,嘉義農林學校得到全島野球賽冠軍,自火車站遊行回家,小里同學的父親說嘉南大圳完工了,全隊停下腳步,轉奔向農田水圳,我似乎理解了老爸在八田塑像前跳進烏山頭水庫這種蠢蛋行為。歷經現代化,已經完全離鄉離土的豬花桑,骨子裡根本就是農夫,還是當年和我阿公彎著背種下秧苗,念土敬水的那個小孩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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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睡覺》日本荒謬劇大師-別役實同名改編作品,以「從渙散的日常生活中覺醒」作為命題,介入社會公義議題。相片提供:「台灣遊藝行」陳慧勻女士。

《可以睡覺》日本荒謬劇大師-別役實同名改編作品,以「從渙散的日常生活中覺醒」作為命題,介入社會公義議題。相片提供:「台灣遊藝行」陳慧勻女士。

《可以睡覺》日本荒謬劇大師-別役實同名改編作品,以「從渙散的日常生活中覺醒」作為命題,介入社會公義議題。相片提供:「台灣遊藝行」陳慧勻女士。

《可以睡覺》日本荒謬劇大師-別役實同名改編作品,以「從渙散的日常生活中覺醒」作為命題,介入社會公義議題。相片提供:「台灣遊藝行」陳慧勻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