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偶像.暴走.騷──一次感官刺激與精神虛無的交替體驗

戲游花間 藝文爛鬼樓

文:徐墨龍(第二十八屆澳門藝術節「特約藝評人」,馬來西亞)

網址:https://aamacau.com/?p=40353

時間:2017年06月27日 10:10

《革命偶像暴走騷》劇照 (相片由澳門文化局提供)

《革命偶像暴走騷》劇照 (相片由澳門文化局提供)

來自日本的演出、聳動的演出名稱、購票時觀眾就被提醒:最好穿短褲拖鞋入場,因為現場將水花四射。哇!這將是怎樣的演出啊?進場前你會不會滿心期待或興奮得小心臟怦怦跳?我相信會,尤其你是愛好實驗冒險創意的文青觀眾。

革命

這場「戲」(如能稱之為戲的話)的第一項「革命」,就是把所有戲劇演出通行的、對觀眾提出的第一條看戲規則:「在演出期間不准使用手機」給推翻了。觀眾一步入劇場就看到兩位日本演員展示身上的牌子:「歡迎拍照」,並在開場前示範自拍。這其實是一場「觀演破冰熱身」。熱身演員以極大熱情、「盡責地」和每一位觀眾拍照,並鼓勵他們掏出手機自拍。突然想起這個「劇場規則革命」並非本劇首創,個人經歷最初一次看戲被允許用手機的,是90年代看檳城造心廠製作,林寬慰導演的《菲法集會》(一齣以歌星王菲為題材的戲劇)。當時問寬慰為何如此,記得他的答覆是:常常看到演出中觀眾違抗手機禁令,不如就開放一次給他們拍個夠(大意)。

不只是拍個夠,也可以拍到瘋——在此演出中,你想怎麼拍就怎麼拍。演員還不時跑上來近距離讓你拍她。她們笑臉盈盈、深情款款,大方親近觀眾:她們把拍照這事兒當成了演出中的一件要事。於是你盛情難卻掏出手機來拍,或是演員跑上來時讓旁人幫你拍。此刻,要是你不拍,大概你就成了「多餘人」了。但演員不會讓這一切發生,她們真的跑到每個觀眾面前,用她們的熱情笑臉、聲音、身體語言融化你。在快節奏日本舞曲的魅惑振奮下,觀眾自然而然地捲入互動,真是拍翻天了。

進場前每位觀眾獲得一件一次性黃色雨衣,也獲得一副耳塞。為何要這個?因為場內的音樂將開到和舞廳一樣的高分貝,不想看個演出就落下個殘疾,你就乖乖把耳朵塞著——主辦當局可不想你第二天來索要醫藥費。

但不管是把劇場變舞廳或對劇場不可拍照規則的反其道而行,都只是正餐前的小菜。本劇的「革命」其實是「進攻觀眾」:幾乎每隔數分鐘,演員就會部分或全體出動,向觀眾「進攻」。她們如軍隊佈陣包抄,從每一位觀眾的前後左右逼近,她們不介意身體與觀眾親密接觸。或合照、或要求觀眾配合演出做動作或喊口號。當然更少不了的是事先聲明的水炮攻擊(其實不止水炮,還有紙屑、演員脫下的衣服、小球、豆腐、海帶)。但觀眾對演員的攻擊並不抗拒,相反還樂在其中。因為攻擊就是遊戲,觀眾就是來體驗這被攻擊的感受。

演出近尾聲,全體演員突然跑向觀眾,拉著手把全體觀眾請上舞臺。正當大傢伙摸不清葫蘆裡賣啥藥時,全體演員已經佔據了被清空的觀眾席。瞬間觀演地位對調,這項行動把劇場裡的觀演界限的模糊性推到極致。隨即更強烈的景觀出現了:演員瞬間奔離劇場,留下一台觀眾與猶如遭遇恐襲後的地面滿是濕漉漉垃圾的劇場。

偶像

回到開場時。在「熱身」後,主持人出場了。觀眾赫然發現,她是個金髮碧眼,身材凹凸有致的西方尤物,於是英語就成了自然的開場白。在近五十分鐘的演出過程中,在全場二十一位日本美少女的爆歌狂舞中,金髮尤物一直是燈光的焦距。在一堆東亞臉孔裡,她顯得高大,又不時被兩位男生抬舉起,於是她不再只是一個異國風情的簡單點綴,而是被突出的符號——象徵西方流行文化對東方的絕對領導與統治。

本劇導演叫二階堂瞳子,學生時期「曾以地下偶像身份表演」。在本次演出裡她親自扮演「導演」一角:她就站在觀眾席的最高處靠牆的一張凳子上,以誇張的手勢與表情及一把哨子「指揮」著整場表演。這樣的調度與設計,已經明確地提醒觀眾,所謂演唱,實際上是一場「戲」;所謂偶像明星,也不過是被操縱的人偶;所謂酷熱冷暖的偶像個性形象,都是一種設計好的表演、一種姿勢,僅此而已。

暴走

《革命偶像暴走騷》的表演是一場四十五分鐘的歌舞。這是一場不停歇的音樂會,就像文宣裡說的一樣:「這裡有校園音樂劇,有日本狂熱真人騷,有劣質廉價的流行音樂短片。一切混雜合一。」舊法院的黑箱劇場三面牆已被改裝為可以投放二百七十度影像的超大電視螢幕。演出未開始,大螢幕就播放誇張的音樂錄影:大塊大塊的顏色、巨大的頭像或狂暴的舞蹈……但這一切只是「暴走」的熱身,當真人版:二十一位美少女加三肌肉男出現時,整個劇場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MTV現場。二十四位演員像打了雞血或注射了興奮劑那樣,從頭爆到劇終,同時也把觀眾捲入一場極致的狂歡當中。

「暴走」原指機體或者人的失控從而導致的近乎與野獸一樣狂暴的行為,而此時劇場中的「暴走」當然是一個精心的策劃與高度控制下的表演。難的是,這整個過程要與觀眾互動,要把觀眾捲進來。這種互動幾乎全是近距離的肌膚接觸,或出其不意的拋物「攻擊」。而這種接觸或攻擊對大部分觀眾來說是興奮的刺激體驗,因為演出宣傳文案已為觀眾打了預防針、也「自動過濾」了自認不合適的觀眾,這點極重要。反觀一些團體的演出宣傳常常出現資訊不足的情況,或為擴大觀眾量而有意模糊,卻又美其名為保持神秘感。結果常適得其反:讓好此道者失之交臂,讓不明就裡者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這實是不智。

但儘管這樣,觀眾的成分也是複雜的:說不準啥時會有心理隱疾的觀眾入場,被演員的「攻擊」觸發病情,也加入了「暴走」行列,那場面也將是駭人的,這就是實驗的風險。再者,身穿泳裝的女演員不斷地「深入觀眾」,觀演身體不斷親密接觸。加上後半場的「深入觀眾」已升級為仿情色表演:如兩女在觀眾跟前表演舌吻,都是對觀眾一次又一次的刺激與考驗。我問同來看戲的劇評人蔡兩俊:要有觀眾把持不住,伸手摸了一把,演員將作何反應?蔡曰那她們也只能接受了。我雖存疑,卻也同感此乃實驗演出演員之奉獻與風險。

劇名《革命偶像暴走騷》,此一「騷」字絕妙,盡得風流。騷:直譯自英文SHOW,意為展示、演示、表演。在中文裡又有騷動、風騷之意,這一切都涵蓋於演出中。騷字模糊了戲劇與表演的邊界,創造了新的表演形式:形(式上)歌實(際是)劇。本「騷」已在世界多地演出,盛名在外不是偶然。但其成功乃形式的開創而非內容之取勝,故創作形式的可持續發展是可疑的。但若論一個戲劇愛好者此生是否應看一次《革命偶像暴走騷》?我又深以為然。故當兩俊提到該把此劇引入馬來西亞時,我亦樂觀其成。

從推翻不准、攻擊觀眾、觀演對調、再以「演唱會」的表演取代語言或肢體的戲劇內容,來表現資本主義社會的過度生產、過度消費、過度包裝、流行文化的膚淺劣質、有形無形的垃圾製造與資源浪費……雖無具體故事與事件,但卻讓人「真實」地體驗了一場飽含激烈衝突的身心滌蕩——高度的感官刺激與精神虛無的交替體驗。只是弔詭的是,觀眾的頓悟不一定必然出現,因為假作真時真亦假——高仿真的表演把真假界限都模糊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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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節目:《革命偶像暴走騷》|二階堂瞳子(日本)
觀演場次:2017/5/21 15:00
演出地點:舊法院大樓黑盒劇場